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惜月

作者:玮指导#

日期:2025年10月6日#

  我时常会感觉月亮有些可怜。无论是古代的文人还是当今的墨客,大概都只会在中秋节这一天为月亮吟诗作赋;无论是古代的离人还是当今的游子,大概都只会在中秋节这一天因漂泊感时伤怀。事实是,月亮每年都会同样努力地绽放十二次。然而,在剩下的十一个夜晚,月亮只是漆黑穹幕上悬挂的一盏孤零零的灯,其光亮比不上街边闪烁的霓虹。

  一千年多前的月亮大概是比现在更欢喜的。在那些没有光污染的夜晚,它是头顶最引人注目的星,是天公最亮的眸子。晴空万里时自然“今夜月明人尽望”,偶有浮云遮蔽也有人吟咏“常伴云衢千里明”。古人用“玉盘”“桂魄”喻其光洁的肌肤,用“玉弓”“蛾眉”喻其婀娜的体态。人们热心地讨论它的八卦,讨论上面寂寞的美人和捣药的灵兽;人们虔诚地祈求它的祝福,初一、十五主动燃起人间的香火。直到如今,九十六岁的姥姥仍会在每个月伊始,准时备好月初上供的食品。然而,及至年轻一代,月亮的存在愈发显得卑微,在这个缺少诗人的时代鲜有人对月吟咏,在这个模糊了神灵的时代更无人主动供奉。人们抬头只能看见满城的灯火——人们甚至无暇抬头,更无暇在朔日点燃案上的香炉。这月亮和千年前一样,固执地每月一次地圆,又是给谁看呢?

  念及此,我不禁感觉自己有些矫情。“天若有情天亦老”,日月星辰,花草树木本是无情,我却自作主张地替他们可怜。没吃下古代文人肚子里的墨水,倒是继承了他们满腹的牢骚。岁岁中秋诗便作,年年此夜咏成篇。去年身在大洋彼岸,和家中父母没能同赏一轮月,作了如下两首诗,倒也算有的放矢:

年年此夜升明月,
此月今年到雾城。
花径风袭灯影乱,
钢桥云锁暗潮生。
金州望断金秋夜,
玉阙听残玉漏声。
故里何人应念我?
窗台斗转坐三更。


嫦娥应似我,
独守浮云端。
长袖萧条舞,
瑶琴寂寞弹。
浮云拨尽易,
山海望穿难。
天上无人迹,
人间亦广寒。

  今年总归和家人在同一个时区共此良宵,却又发起别的牢骚来:也许是因为没赶上港大送的免费月饼,又错过了去坚尼地城买月饼的最好时机,本身平淡无事的中秋便似碎了一个小小的口子。

“我盖见月而感秋色,因秋窗而拈新愁: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经。(徐志摩)”

  想来中秋节文人墨客发牢骚,也是因为这破碎感:漂泊的游子中秋节与平日也没什么不同,唯独看见这完满的月亮,衬得自己的生活破碎起来。完整的东西缺了一块,便容易生发感伤。就像古人看到花瓣掉落会“伤春”、看到树叶凋零会“悲秋”,“惜月”或许也是扎根在中国人骨子里的隐性基因。

  我故作感伤,抬头望向月亮,然而月亮并不像我这般矫情。明知一年之中十二次的努力有十一次被辜负,它依旧在那里亮着。晴空万里也亮,阴云密布也亮;有人观赏也亮,无人在意也亮。一千年前如此,今天如此,直到宇宙的终焉依然会如此。有人看时亮的剔透,没人看时也不会暗淡些。我可怜它,它也不会多赠我一抹清辉;我无视它,清冷的月光也不会少我一份。它只是日复一日地周转,在三十多万公里外的海面上,荡起一层层涌动的潮汐,在千万年的时间里于海岸线上蚀刻下自己的痕迹。

  人或许还是比月亮要幸运。至少不会明知只有一份的回报,却要重复十二份的努力;至少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每天都有在乎自己的亲友,而不必为了诗人的注目,非去等一年一度的中秋;至少在自己的一生里常有人相伴,而不必在那亿万年的岁月中,去守候遥远星球上一瞬的文明。

  这么想来,倒也不必为月亮感到可怜。就平日里鸡毛蒜皮的小事,哪怕是为自己可怜,都显得有些多余了。

惜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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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玮指导
发布于
2025-11-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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